隨想錄

【祖父的忌辰】

今天是祖父逝世35週年的忌辰。內人備了牲禮，也炊煑了一盤芋粿，一起帶回到祖堂祭拜！孫媳婦的芋粿，他生前吃了讚譽有加。所以，每年她都會炊煮一盤上供桌。

祖父48歲時我出生，我和老人家是一樣的生肖，都是屬蛇的，還有么妹也是。

祖父過世時82歲，那時我也34歲了。我是長孫，他最疼我了。

我記憶所及，就是到了高中，只要在家，我們都睡同一張大通舖。從五歲起他就教我寫粉筆字，誦「三字經」啓蒙，以後也随機教我書法、作文，作對和朗誦古文名篇，吟賞他的擊缽詩句等等，許多都超出我的理解的程度，但我知道他樂在其中，這時的境界他有楹联，我已記不全了，其中寫著「弄孫自娛，天高地濶」云。或許這就是祖父為我種下對於文學的喜好，大學時才會從動物系轉到歷史系，如今臨老了也喜歡賣弄文字，只是覺得滿肚子不合時宜，不上道的文字佔去了大部分，卿卿我我、鴛鴦蝴蝶的文字卻寫不出來！我的文字並不能娱樂人，是有些遺憾！駑馬柴車想改轍已是力不從心了，不如就由他去吧！

祖父聰明絕頂，幾乎過目不忘。公學讀三年就跳級畢業了。未冠即承扛家計，率挑夫翻山越嶺到高屏的客庄、番社賣自家漂染的布料，很難有讀書的時間，但事實上他腹笥紮實，四書莊老都能背誦，書詩兩經疏註純熟，問他何能如此！他稱是「淘」出來的。他記憶力好，邏輯能力強，活讀活用，把聖賢當師友，實踐在日常人際關係上，故印象深刻！本來學問都有待讀者行証的，然後才會對修行有益。「淘」的工夫在披沙揀金，這是活讀書，所謂：「五經皆我註脚！」

祖父早扛家業，交游頗廣，為人「海派」，在商不常言利，故利殖所得糊口而已！据父祖輩親友所述，他青年曾發過大財，但手頭太鬆時，對「朋友」不忍說「NO！」結果錢沒有了，「朋友」變少了！他用疏財的方式，到晚年才篩選出了三、四位一輩子的「知己」，古云：「人生得一知已，死而無憾！」祖父的晚年是幸福的，夕陽晚霞還能有知已相伴，坐龍眼樹蔭下品茗，話家常，論人間是非，講三世因果。他是幸福的，在斯世他既不負人，所以活得很坦然！

想祖父如此，他的後輩中卻還是有人，廣交游，名片數斤，但事業出了差錯，分憂解厄的竟無一人。像這樣的交游便全屬失敗！富貴必朋友多，但難交到真心的；貧賤人相棄，不相棄的常因道義！若富責時驕人，一旦出事時，很難不受身边人的唾棄踐踏。這都是極現實的事，人多處常不是好去處。

祖父喜歡動腦創業，曾標下日本軍方的紅磚供應，在九曲堂建十數條磚窑，窰燒過程中，老天不幫忙，数十天陰雨和大水，窰垮了，磚才半熟，破產了！

中年因見到各地竹筍盛產價亷，貨惡其棄於地也，曾在台南的歸仁開炉煮筍，手工製作「桶筍」，原料則來自關庙和龍崎。以後也曾在嘉義的梅山和竹崎，台中的豐原和石岡，和人合作生產，成品則交台南市貿易商「和記」，銷售到海內外。還曾组「益新罐詰株式會社」生產竹筍、鳳梨、木瓜等小包装罐頭，因二戰空襲，廠房被日軍接管改製醬油，龍崎的農場日軍接管驻軍，二戰後便一場空！

凡事有運，時運不濟時，再怎麽打拚也是枉然！但我打心底佩服祖父，處逆境他都能看開、放下！他有錢時雞鴨魚肉不惜，無錢時菜根也甘，都能随遇而安！

他生於清光緒19年（西元1893年）兩歲台灣就割讓給日本，52歲時台灣光復，一生的精華歲月是當「日本人」走過來的！但對孔孟的學行卻是極端的景仰！他自學也結合鄉紳共同醵資購地，並廣募緣金在這塊土地上興建孔廟（今歸仁的「敦源聖廟」就是）。廟中附設私塾，延聘在鄉碩儒王學家先生主講教席，從「三字經」的啟蒙幼學，到四書的傳授，書法、尺牘、社論之講評，各請專人講授。一時弦歌不輟，文風蔚盛，蓋心繫中華文化，冀留下海東一脈也。

「光復」對他們這一輩人是朝思暮想的興奮事，想到了終能「迎接王師」，在夢中都會笑！

可惜的是，下船的「高級外省人」根本就把他們當「鬼子」看！用机関槍對峙著歡迎「王師」的群眾，讓他的心一下子冰凍到脚底！「228事變」，一時台籍精英被剿殺殆盡，當時父親28歲，我才只6歲，他們父子倆相携到新營參加抗争，現場亂糟糟，看了失望便先走人了。父親說：「若當時走不成，林家就完了！」從那一天回來，祖父便在書房大字橫披寫了四字：「予欲無言」，就離開歸仁，退隱到龍崎早已荒蕪的舊山去了，從此不再理會時事。

到這階段，他的人生走過了孔孟，進入了老莊，而折衷於陶淵明的境界，藏暉歸拙，身旁僅留老嫗一人，為他照料炊煑；也雇人披荆斬棘，重新把農場開出來，種鳳梨、釋迦、文旦、白柚和麻竹、綠竹，工餘之暇則吟詩、作對、寫字，自號「潛龍山人」。故舊相訪，則隻雞杯酒常有，班荆道故，不知老之將至也！

所謂的「祖國」讓他失望透了，這種對「祖國」的錯誤認知，親眼看著，耳边不時還傳來，他曾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受害，思想起來都會椎心痛！

但我知道他透骨髓還是孔孟的信徒！手澤猶存，燃香一炷，無限懐思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