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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重建對父親的部分回憶】


今天陰曆八月初四,是父親逝世八周年的忌辰。


1945年,二戰日本投降,那年他26歲,我才4歲。


最近讀了龍應台女士的大著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」,書中許多情節,我父親目睹過,因為他曾經在40幾年前的某一天,突然想把他在1943-1944年,一年多在中國杭州日本佔領區的經驗記下來。他口述,我筆錄在白報紙上,三天大概寫了近百紙。後因事停下來,以後他也忘了。那時的我還教書,並忙著養雞場的事業。這些稿子以後搬家,也失去了踪影,應該是藏在某一個書箱裏吧?


就我的記憶裏,父親是我兩歲那年的冬天離家,到基隆搭船,先到日本神戶,再轉到仁川,至於從哪裏改搭火車的,他必有提起(新義州?),但我想不起來了。火車穿過鴨綠江,過山海關到了濟南下車投宿,這是他第一次踩上中國的泥土。這一段路透過車窗所見的天地,他才識得中國土地比想像中的還要廣大!初見到日本移民使用大型農机馳聘在一望無垠的肥沃凍土上,感到心嚮往之。


父親所以必要離鄉背井,是被繼母激出來的無奈。本來的家業__益新罐詰公司,生產竹筍和水果的罐頭,經營得很不錯。這是祖父的創業。父親畢業於安平水產的水產製造科,畢業後把純手工的流程,部分以機械取代。所有成品都交「和」記貿易商行外銷到星洲和香港。戰争末期,工廠被日軍接管,改變生產醬油;原料的自家農場在今龍崎大溪口附近約30公頃的竹園,日軍接管,供「疏開」的陸軍進駐。什麼都停頓了,在家中繼母又嘮嘮叨叨的。我大舅父在杭州軍方後勤單位,似很得意,再三要他也過去。既然家難立足,就背水一戰了。


火車到達杭州前,曾投宿過大連、青島,他說這兩地方是租界地,還是很繁榮。但流民處處,乞丐很多。冬天的霜雪,會凍死人。他見過有人拉推著板車,沿街收拾昨夜凍死的死屍,都凍得硬梆梆,有的蜷縮一團,有的直挺挺,堆疊板車上,都叩喀有聲如石塊一般。他感到惻然。但當地人似已見怪不怪,稱是「撿死魚」。晨起,富家門口若有路倒者,屍橫出入門口時,也只跨進跨出,視若無物。白天常見許多人撈著富家流出來的油水食餘吃著,隔天就必有人凍死在門边。以後他說杜詩的「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。」很寫實。


他到杭州後也受雇於軍方,協助後勤補給,兼當征屬的跑腿。那時民間日用品很缺乏,他因和出征兵員交情好,常受贈許多管制的配給品,這些他就帶出去賣給民間,賺了不少。他省吃儉用,日子過得很辛苦、很忙,都自己理髮。前後一年多的時間,他說他就儲蓄了當時可以買台灣20甲的「双冬田」的存款。有鑑於日軍的敗訊頻來,杭州不是可以久留之地,便決定買船票返鄉。這些錢因考慮回台的輪船常被美軍魚雷轟沈,就全部託付我大舅父代管。要大舅父在父親安返台灣後,再依指定帳号匯回台灣。結果,這錢被大舅父吞了。


這些錢,大舅父用來在杭州包了日本婆子當二奶,濶綽了一陣子。未一年日本投降,他倆被遣送返台。還曾流連台北又揮霍了一陣子,到他和父親兩人再相見時,父親只有在杭州時大舅子寫的借據一紙而已!這事我母親一直耿耿於懷,到她1971過世,老人家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,還藏著那借據___這是父親早要他燒掉了的。


大舅父以後還常來,父親對他頗疏淡,但母親還是「阿哥」長、「阿哥」短的盛情款待。我体會得出他「難做人」的苦楚。母親一輩子任勞怨,對堂上翁姑随順孝飬,對子女最慈愛了,對員工也很體貼。她的心總是放在別人的是否能幸福上。過世都快40年了,凡認識我的人,都會說母親是多麽地賢慧慈祥,讓我感動。我要向她學!


有一位國小畢業後,就被他父親送來我家幫忙的童工,每次休假回去,母親就會帶他去買一套新衣服讓他穿回去,還會買禮品當伴手,和多給些零用金。他告訴我說:「回到家見到父母,那一身光鲜和伴手,我感到驕傲,父母更是高興。」所謂「至誠感人」大概就是這樣吧!


所以,一年多的杭州辛苦還是歸零。他說搭船離開杭州後,船一路廹岸潛行,當時的制海權都在美軍的監控下,海上到處佈雷,都畫伏夜行,曾在福州停過。當時前後開出返台的有兩條船,前行的才出福州就觸雷沈沒了,海面到處是載浮載沈的人頭,揮手呼救和漂浮的行李,暗夜波光粼粼,舷高海深,誰也救不得!據說:這沈船被救起的乘客沒幾人。父親是命大,搭的是後船,回到了家!但家境更壞了。


他去杭州才三個月,我ニ弟出生了,他在三歲左右因腦膜炎死去。廠房被毀,竹園拋荒,家境一窮二白。就承租台糖的土地契種甘蔗,也向本地地主租了三、四分地的水田,一家人早出晚歸,才能搏些甘藷、稻米使三餐無虞。種甘蔗交糖廠,換現金。以後因緣際會,在老鄉長的邀聘,父親到鄉公所服公職,才真正有不錯的固定收入(謹按:台灣的六十幾年,公務人員一直都是「相對高收入」的族群,比較起其他人來說:「清苦」,是他們人在福中不知福的貪饞!不符時代的事實。)也才能儲蓄些資金,從飬母雞200隻開始創業,家運從此有了明顯的改善。


父親因台北的「四健飼料公司」老闆們的信任,飼料欵的票期可長至半年,半年則小雞可以飬到生蛋了!有「四健」的支持,飬雞的投資就不必很大。父親就說服鄉公所的同事也投入飬蛋雞的行業,也藉此推銷四健飼料,這是濫觴。造就了歸仁曾經是飬蛋雞最多的聚落,因此也帶勳了四健飼料廠的興旺,那時也是全省最大。這是水幫魚、魚幫水相得益彰成功的事業經營典型。這是我14歲到50歲也參与過的故事。


產業都有黄昏,歸仁早在30年前養蛋雞業就因全省生產過剩,走向式微。如今環保意識抬頭,生產環境差而工人難請,取代的電腦管理和洗選自動化投資金额龐大,技術科學的依賴度高,再加以十餘年來飼料原物料等大宗物資,幾乎全靠進口,價格倍漲,而且可预估的未來要肆應人口需求的糧食已經捉襟見肘等等因素,都不利於畜牧產業的經營,飬雞業終亦不免要走向黄昏了。


人生嘛,打拼是不行的;但打拼的人不必然會成功。時也,命也,還要我運到時已有充分準備。若仔細斟酌起來,也和每個人的性格有很大關係。什麽樣的人玩什麽樣的鳥。


又人若把錢財多少當作秤量成功的準衡,守財奴也是不容易當的。錢財就是不必火燒、水漂、虫蛀和盗賊窃掠,也最經常要被親信和子孫虧空去了。後者的事發生了,若錢去心還是真不捨,必要計較才甘心的話,就不僅錢財一樣拿不回來,還賠上了親情和友情,很不值得的!


佛法說:人有生老病死;物有成住壞空;天地有生住異滅。都是由不得人作主的,想留也留不住!執著、分別就是妄念,不捨會生痛苦。所以,佛法教人凡事要看開些,生命是刹那間的事,但不打拚必衣食有缺,温飽有憾,所以,不打拚不行,這是生命的承擔。人能承擔若不能在適當時機放下,就是自己對自己套枷鎖,這也是大痴!萬法唯在一心,心是舵主,所以,一切苦樂都是自心願不願當解人而已。就笑一笑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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